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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理性与政治

2009-06-07 17:11:00 来源:博览群书 ○金立江 我有话说

  《神话与政治之间》,(法)让-皮埃尔・韦尔南著,余中先译,三联书店,2001年,32.00元

古希腊学在欧美是一个专门的学术研究领域,国内自近代西学东渐以来,学界对古希腊的研究也颇为重视,出于不同的目的,在研究的过程中,古希腊已经被塑造成为一个神话。西方人将其视为欧洲文明的起

源之一和人文社科领域不可企及的典范。

20世纪以来,随着观念的不断更新,更多学科领域的介入,以及考古新证据的持续发现,古希腊呈现出更为真实的面貌。这其中西方涌现了众多的专家和大师级的人物,他们以等身的著述,让世人不断重新认识古希腊――这一曾经的理想国。《神话与政治之间》就是古希腊研究较为出众的一本书,它是法国著名希腊学家让-皮埃尔・韦尔南诸多著作中较早被译介到国内的。他的希腊研究著述在国内还可以看到多部。作为希腊学研究领域的专家,韦尔南综合运用了多个学科的知识(包括历史心理学、历史人类学、神话学和宗教学,当然还包括考古学、语言学以及文学等)于他的研究中。这样,他视野中的古希腊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过去时,而是与今天具有密切关系的并不断被建构的“事实”。

让-皮埃尔・韦尔南1914年生于法国,2007年1月辞世,做过中学哲学教师,参加过反法西斯的抵抗运动,加入过法国共产党,后又退出。历史人类学和历史心理学及结构主义方法的出色实践使他成为著名的古希腊专家,法兰西学院名誉教授。在研究过程中,由于受伊尼亚斯・迈耶松和路易・热尔奈的影响,他将重心从哲学史逐渐转向多学科的综合。同时因为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他的研究以唯物主义和辩证法为基本出发点。但强调自己接受的是“马克思的主义”而非不断被修正和篡改了的、甚至有时被肢解了的“马克思主义”那种教理。他的重点在于反对那些对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和僵化的运用。

韦尔南的古希腊研究多为论文集,《神话与政治之间》也不例外。但同他另外几部著述不同的是,这本论集是包括他自身学术生活和希腊研究的主客体的合一。读者既可以从中读到韦尔南关于古希腊各方面的研究成果,也能读到访谈、书评、人物传记以及他自己参与政治活动的材料和相关论述。书名《神话与政治之间》并不应仅视为作者关于古希腊神话和政治的研究,也不应只看成作者对古希腊神话的研究与其亲身参与政治活动的并置,应该看到作者在古希腊研究和其从事政治活动的内在联系。正如他自己所说:“对古代希腊的‘科学’调查并不局限于宗教和神话。它在一开始就被引向政治的方向……把握住政治的显露条件,随着作为集体生活形式的城邦的诞生,政治的出现跟那些条件联系在一起。”同时在“现代政治的一极,历史的行程并没有忘记打开活动家的眼界,让他看到幻象、乌托邦、神话,这一部分与理念动机以及客观分析相比,支配着他的世界观,决定着他的行为”,总之“神话与政治的两极多多少少维持着中间的平衡,不偏不倚,而没有让平衡完全地、彻底地破裂”。

什么是希腊人的特殊性?希腊理性概念究竟是什么?这些是此书作者试图给出答案的问题。在韦尔南看来,希腊人是在一个名称之下的有着多种差异性的集体,无论从语源学还是从宗教上,古希腊人远非今天人们所理解的那样“简单一致”。他们的生活更为多样性,更为复杂。对古希腊的崇敬更多地是后人为己所需而取的一种纯化的建构,并非完全符合原初的真实面貌。在欧洲人的观念之中,后世的科学理性、民主概念要从古希腊寻找范例,那是西方的一个源头。但是理性具有多样性,不只希腊有理性,中国有,巴比伦也有,韦尔南强调了一种人类学立场上的文化相对主义,只不过关照的重点不同而已。这一术语的能指是可以拥有不同的所指的,“名”与“实”之间是不能以“某一个”文明为标准的。所以韦尔南借用迈耶松的话说明:

人应该在他带有自身最多之处被研究:在他不断地制造、构筑、形成的东西中,几百年来,人们总是这样建造着,以求建立起人类真正的自然之地的这一世界……人是形式、对象以及能被观察、被分类、被分析的作品的创造者。任何的思想都体现了自身,只有通过符号的运用,通过中介媒体体现出来,精神才能运作……精神活动跟人们为交流、为构建一个对象世界而建立起来的一系列言语不可分离,而人们正是通过交流,才可以构建一个对象世界,一种对他人的了解,一种自我的经验。

西方观念中古希腊的各种形象、概念都是在所谓“事实”的基础上被人为建构出来并得到继承和发展的。以人类学的视野,采用比较方法,韦尔南打破“西方中心主义”的观念,承认其它文明的“理性”的存在,并赋予他们同等的建构之意义。

20世纪前期,法国历史学界诞生了年鉴学派(多数被公认的成员自己并不认可这是一个流派),美国“新史学”也应运而生。年鉴学派以采取社会科学的历史观著称,看重地理、物质等因素对历史的影响,并衍生出心态史的研究。美国“新史学”认为历史研究应包括人类过去的全部活动,并以综合的观点分析不断进化的历史。年鉴学派后期亦被称为“新史学”。这两种史学理论可以说有很明显的一致之处,那就是对心态、文化的看重,以致后来在欧美史学界有所合流。韦尔南研究希腊的历史人类学与年鉴学派和“新史学”观念有着密切联系。如果说新史学旨在通过考察细微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所传达出的文化信息进而以此作为历史的“真相”的话,那么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可以为历史提供素材,从而成为跨学科领域的总体文化史。韦尔南希腊研究的历史人类学正是在此基础上得以走向成熟。传统历史研究侧重文献材料,而人类学在研究中将史料又拓宽到地方志、民族志、笔记、田野调查、考古文物、金石碑刻以及图纹、音乐、仪式等。历史人类学视域内的研究是在文字形成之前通过图像的阐释而叙说的史前史。中国历来有“左图右史”的说法。“图”在与文献的相较中,往往于直观之外,还能提供更加丰富而细微的线索和信息。这又恰恰是文字符号在建构的过程中所湮没或不能证明的。

韦尔南的独到之处在于他将语源学与实物结合起来,阐述了希腊形象(不只是内涵,还包括词语本身)的产生历史,并由此展现了希腊人独特的希腊性。在这本书中,最重要的是《理性、希腊理念》和《神话学》部分。这两部分系统而完整地阐述了在希腊所生成并对后世欧洲形成重大影响的基本概念――理性的产生过程,并对希腊神话进行了再解读。韦尔南说:“理性思想表现了跟那类神话想像的一种决定性的决裂,而后者或许构成了人类思想最普遍的形式。”理性是历史性地产生的,并不外在于历史。“理性思想出现在米利都这样的小亚细亚希腊城邦中,那是因为,在城邦范围内,政治游戏的规则――公开的、自由的、有理有据的、彼此矛盾的争辩――同样成为了精神游戏的规则。”而这正是通过语言功能产生的修辞理性主义,并最终区别于解释和说明的数学、物理等科学理性。希腊的宗教承载了这种理性和理念形式。韦尔南强调了希腊宗教与作为欧洲文明另一起源之基督教的不同:希腊宗教也拥有仪式、形象和神话,这是它的三个基本要素,同时它又是多神的万神殿。人们的“信仰”并不跟社会关系和社会实践的整体分离。礼仪的完成是日常的,从个人、家庭到整个城邦的日常实践都有仪式的存在;神具有形象,从非人形到神人同形,通过这种象征的中介,在精神上以神圣性将人们团结起来;神话可以视为希腊人的经义,但它又是各种知识的承载者,所有的东西都通过神话去习得与传承,而最终神话之一部分成为文学的形式,“一种宗教,其信仰是由诗人们表达的,但他们是一些在社会中起着一种基本作用的诗人;受到神启的行吟诗人在某种程度上是群体的集体记忆,头脑同时还是‘书本’,书中积集了构成群体的社会纽带的整个知识,最后他们讲述故事――而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讲述故事。”神话在古希腊社会中是一切的源头,政治、哲学、宗教、文化、战争、日常技艺都有它的体现,希腊人在崇信神话中学习,在膜拜众神中生活,一切都蕴含在日常的生活里,它是生活的必然,而不是超出日常人们活动之外的信仰。

对于理性,韦尔南将哲学家的理性与诡辩的理性加以区分。这一类理性是跟诡辩家的那类以及神话的那类对立的。“人们知道,柏拉图是如何把逻格斯(Logos)即这一类推理话语跟神话(Muthos)对立起来。一开始,逻格斯与神话是同义词,指的是同一回事:一种话语。”“在哲学家眼里,逻格斯是能站得住脚、和谐而稳定的话语;而神话则是一种寓言,一种自相矛盾的故事,它没有和谐。”韦尔南强调的是理性与信仰的相连接,有些信仰本身就包含着理性,并被建构成为后来西方世界的哲学和科学传统。早期希腊产生理性的土壤是口头文明――诗歌(史诗、抒情诗),文学产生,散文作品出现是促成理性诞生的重要前提。《神谱》的书写就建构了王权秩序的深层内涵,而作品也不再是叙述而转化为陈述,这就促发了新的逻辑思维,对一切的问题加以解释的过程就诞生了理性的萌芽。所以理性诞生于现实。尽管神话与逻格斯分别代表非理性和理性,最初也并不界限分明,不过发展到后世,才建构起了较为明晰的分界。智慧和诡诈也伴随着理性同诡辩术在政治中的应用而被建构成为概念。

“什么叫作希腊神话?扼要地说,它们是关于神和英雄,即被古代城邦顶礼膜拜的两类人物的一整套故事”。在此意义上,神话触及到宗教,也通过造型艺术赋予神明以一种形象化的形式,对于希腊人的宗教思想,神话构成了最基本的表达方式。这些故事从一开始就带有虚构的特征。希腊神话中的万神殿拥有三代的谱系,这其中折射了各种来源的综合,现实中各个城邦都有自己的“特殊神宠说”,每个人类团体都有标志自己起源与存在理由的神明。神明们的功能主要是在政治上发挥着凝聚整体的作用。而共有的神则从精神上维系了古希腊的希腊性。在具体的神话研究中,韦尔南指出了神谱中诸神的深层结构与意义。从宇宙起源于混沌和水到三代神们的争斗更替并最终确立了以宙斯为主的君权秩序,这都是人间政治的反映。人与神的关系起初是和谐的,一般认为给人类带来天火的普罗米修斯实际并未通过与宙斯的斗智带给人类长久的好处。提坦神的帮助使人类得到了牺牲的膏肉,却失去了永生,也认识了自己,还得到了潘多拉带来的所有不幸。人类在神的惩罚下,要经受痛苦的人生,人类必须为他的占有付出永久的代价。“履行牺牲和献祭的礼仪,就是通过与神明建立契约来纪念提坦神的历险,并接受其中的教训。通过普罗米修斯之火,耕种粮食,女人与婚姻,不幸与死亡,宙斯为人类规定了他们今后的地位,即位于畜牲与神明之间。”

最后,再来看政治。不少西方语言中的“政治”一词来自希腊语πολισ,这个词可以考证出的最初含义是城堡或卫城。城邦制形成后,“波里(πολισ)”就成为了具有政治意义的城邦的代名词,后同土地、人民及其政治生活结合在一起而被赋予“邦”或“国”的意义。“政治”一词一开始就是指城邦中的公民参与统治、管理、斗争等各种公共生活行为的总和。作者虽未直接考证“政治”一词,但理性、神话都是与古希腊的政治源起密切相关的。神话的话语演为辩论术或诡辩术,就是城邦产生后为政治服务的。而神谱的权利秩序的深层内涵,更是政治的反映。韦尔南的政治性的生活,党内工作,60年代运动,苏联纪行都是他本人的现实政治活动,其中与他在研究古希腊中的认识不可分离。现实活动诱发他去探究古代形态与根源,对古希腊的认识又使他对现实政治事件与活动作出理性的判断。

总之,韦尔南在神话与政治之间很好地贯彻了这一思想:古希腊政治源于神话,又包含神话,神话与政治是难以分割的。在现实中,他又通过政治与神话的希腊研究为自己的政治活动指明了道路和方向。最重要的是,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历史心理学与人类学的古希腊研究,是同年鉴学派的整体史,文化史还有新史学观念相类同的跨学科的学术探索与实践,并结出了丰硕的成果。大师已逝,然其精神遗产万古流传。

  (本文编辑 刘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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